诗歌破格升华诗的语言
◇黄遥
王佐良先生认为,“文体学是一门研究文体的学问”。广义的文体既涵盖文学文体,包括个别作家的风格,也涵盖一种语言中的各类文体,如口语体、书面体等。这些文体在“语音”“句法”词汇”和“篇章”方面各有特点。
偏离(deviation)或变异,无论在中国还是西方的文体学学者眼中,都是很重要的文体观。胡壮麟在2000年将deviation译成“偏离”,秦秀白在1986年、王佐良和丁往道在1987年、刘世生和朱瑞青在2006年也分别讨论过“变异”(deviation)。deviation既可译为偏离,也可译为变异,但笔者认为“偏离”更接近英语deviation的语义。偏离或变异,英语除了用deviation(常用),有时也称deviance(少用)。本文统一用“偏离”。
威尔兹认为偏离指“对常规(norm)的频率上的偏差或统计上的平均值”。该偏离可以是语音的、语法的、词汇的或语义的。童庆炳认为,文体之“偏离”语言的规范”,可“追溯到亚理斯多德”。亚氏既强调“演说文体”的“清楚明白”,也强调为“避免粗俗”,“在常用的词汇中”须显示出“变化的用法”,“给平常的语言赋予一种不平常的气氛”。
王佐良、丁往道指出,对常规的偏离分成质的偏离与量的偏离。这种偏离,在诗歌方面,称作诗的破格(poetic licence),但其他文学体裁中也有。
英国语言学家杰弗里·利奇(Geoffrey Leech)以《诗歌的破格的种类》为题,在其专著《英语诗歌的语言学指南》(1969年)中系统研究了八种诗歌语言的偏离现象。胡壮麟增加了外来语偏离。本文讨论主要基于利奇与胡壮麟两位学者的研究。
(1)词汇的偏离(Lexical Deviation)。胡壮麟确认,有两种词汇偏离。一种是neologism,或称新造词,是供长期使用的。如《朗文当代英语辞典》(英语版1995年)所列举的e-mail(电子邮件)、mobile phone或cellular phone或cellphone(手机)、the Internet(互联网)、surf the net(网络冲浪)等。第二种是临时造的词,仅“供一次性使用”。
利奇认为,新造词应解释为:对构词法的“运用”所施加的“通常的限制”,在一个特定的例子中”,“被放弃”了。例如,fore放在一动词前面,意为“事先,预先”。例如,foresee,foreknow,foretell,forewarn。但该规则仅限于一小组动词,故当艾略特在《荒原》中写下“And I Tiresias have foresuffered all”这样的诗行,这一新奇现象使人难忘。因为foresuffered不属于其前可加一前缀fore-的那组动词。胡壮麟解释道,在foresee,foreknow,foretell和forewarn这组动词中,动词表示“事件尚未发生”,而“And I Tiresias have foresuffered all”中的foresuffered表达事件“已经发生”,所以,foresuffered是个词汇偏离。利奇解释道,foresuffered不仅是新词,而且可“神秘预期未来所受之苦”。
另一扩展英语的重要词汇手段是“功能转化”,也称“零附加”。它指在不转变词语形式的情况下,使该词适应一新语法功能。以下例子显示英国诗人杰拉德·曼利·霍普金斯(Gerard Manley Hopkins)对该构词法的使用:
And storms bugle his fame [The Wreck of the Deutschland] (bugle由名词变动词)。Let him easter in us (easter由名词变动词)。The just man justices (justices由名词变动词)。The achieve of, the mastery of the thing [The Windhover](achieve由动词变名词,表现“诗歌的活力”)。
另一例子是the widow-making unchilding unfathering deeps。选自霍普金斯的《德意志号的沉没》(The Wreck of the Deutschland)。利奇的释义是:the deeps which deprive(wives) of husbands, (children) of fathers, and (parents) of children。这句冗长的释义显示了新造词的“压缩与节约”,这是通过附加词缀与转变复合词来实现的。
“大胆使用”“功能转化”是“莎士比亚风格”的“特色”。在《安东尼与克娄巴特拉》中,安东尼“试图唆使他的亲信”伊乐斯“杀死他”,安东尼“通过设想在凯撒的凯旋仪式中”,安东尼受到羞辱,伊乐斯却袖手旁观:“Would’st thou be window’d (i.e. placed in a window) in great Rome, and see/Thy master thus…”这句的window’d 作动词用,过去分词带有被动意思,意为“被放在窗口”。同样在该剧,克娄巴特拉“以年代错误的方式”,“预见到在莎士比亚戏剧舞台上”,男童演员将扮演她这位埃及女王,再现女王的风范:“I shall see some squeaking Cleopatra boy my greatness.”按传统语法规范,boy只能做名词,莎士比亚破格地将boy作动词用,表示“以男童演员来扮演与再现”。
(2)语法偏离(Grammatical Deviation)。利奇把语法偏离分成“词法”与“句法”两类。英语诗歌中词法的“古怪行为”稀少,可简单带过。
霍普金斯的作品《德意志号的沉没》 :Our hearts’ charity’s hearth’s fire, our thoughts’ chivalry’s throng’s Lord. 这行最抢眼的是所有格结构被重复的次数。理论上,这种序列(像my uncle’s brother’s niece’s grandfather’s stepson’s wife’s…)似乎可无限持续下去,但实践中,利奇说,一个人连续使用所有格不敢超过两个。
《德意志号的沉没》中的这行:Thou hast bound bones and veins in me, fastened me flesh后半句的动词fasten不该属于“主语+非谓语动词+宾语+宾补”的结构。该如何解释fasten后跟两个名词性组成成分呢?利奇认为一种就是把fasten当作使役动词,即属于像make,crown,elect这类动词,后带一宾语和一宾补,然后,它差不多被解释成“to make (me) into (flesh)by fastening”。第二种理解是将me当作间接宾语,把flesh当作直接宾语,然后,把它类比成“cook him dinner”这个结构。利奇大致解释为“fasten flesh for me”,即“for my benefit”。
(3)语音偏离(Phonological Deviation)。英诗中语音偏离是有限的。唯一的发音不规则例子是韵文(即诗的)的写作的传统上的破格:elision【省音,例如o’er=over在……上方,ne’er=never从不,fall’n=fallen落下,heav’n=heaven天】、 aphesis【词首音节脱落,例如(be)’twixt(=between“在……之间”),(a)gainst(介词,“反对”)】、apocope【词尾音节脱落,例如在诗歌语言中的oft(en)以及非正式语言中的sci(ence) fi(ction)】等这些语音破格手段。还有,为了押韵的特殊发音,名词wind像动词wind/waind/一样发音。
一些19世纪的诗人将单词重音放在不寻常的位置,例如,balúster (丁尼生)、bastárd(布朗宁)、Júly(罗塞蒂)。这很难说到底是仅仅因为韵律的急迫需要,由于古语的不自然读法,还是由于服从修辞手法悦音(euphony)的某个不引人注目的原则。
(4)语相偏离(Graphological Deviation)。Graphological Deviation,胡壮麟译为“字音偏离”,刘世生译为“书写变异”。graphology也译为“语相学”或“字位学”,它包括“书写系统”和“印刷系统”,以及“与书写的媒介相联系的特征”,如“标点符号”“段落划分”“空格”“大小写”和“拼写”。2000年,胡壮麟就提出字音偏离例子包括方言的拼写。艾米莉·勃朗特的《呼啸山庄》的“拼写”“偏离”上所做的文章,如雇工乔的方言以及希思克利夫的语言,以表现“未受过良好教育”而“吐字不清”的言语。
利奇认为还有一种书写偏离,它不需要在言语方面的配对物。它是在印刷页上对诗歌的特有的逐行排列,伴随着不规则的右边的页边空白。利奇主张,探索“在诗歌中纯粹视觉形成图案的可能性”的美国诗人是威廉·卡洛斯· 威廉斯与E.E.卡明斯。卡明斯“以对正确拼字的偏离的其他类型的使用而出名”:“在习惯需要大写字母与标点符号时却摒弃大写与标点、把单词搞乱、古怪地使用插入语”,包括卡明斯摈弃自己名字的大写,写成不大符合英语名字规范的e.e.cummings。
(5)语义偏离(Semantic Deviation)。诺贝尔奖诗人W. B.叶芝认为“在所有的伟大诗歌中都存在着一个非理性的要素”。
智力上,“语义偏离”可理解为“胡话”或“谬论”,只要我们意识到在这个语境中,“意义”是以一种“会得到数学家或逻辑学家青睐的”方式。诗人华兹华斯的名句“The child is father of the man”似乎很荒谬,因根据哲学家“有意不具想象力的标准”,“当X是个小孩而Y是个成年男子时,X不可能是Y的父亲”。
华兹华斯格言表面的荒谬性迫使读者超越词典定义:读者须从另一个意义来理解father,该意义不是“祖先”。《牛津高级英英、英汉双解辞典》中father词条把这句话解释为“童年时代可决定一人之未来”。《新英汉词典》(1985年增补本)解释为“三岁定到老”。
(6)方言偏离(Dialectal Deviation)。“方言主义”,或者“对社会上或区域方面界定的方言的特征的借用”,是“诗歌破格”的“一个较次要形式”,方言主义常被“讲故事的人”与“幽默作家”使用。
胡壮麟认为,在“正式场合”中一般不能使用“方言”。一些作家为了创造“某种气氛”(“幽默的”“蔑视的”“乡谊的”“正式的”等),选择了与“标准语言”颇为不同的地方方言。
方言总是“与社会地位低下和文盲联系在一起”。“在小说传统中,通常是底层人物(当然是非主要人物)的语言用这样的形式标识出来”。
方言主义,像古体一样,有时用在诗歌措辞中,以提高诗歌语言:方言主义尤与田园诗有联系。利奇认为斯潘塞对家常的、外省的词语的使用,像heydeguyes(一种舞蹈)、rontes(标准英语是young bullocks,指“幼小的阉牛”)、weanell(标准英语是newly weaned kid or lamb,指“新近断奶的小孩或小羊”)、wimble(标准英语是nimble,指“灵活的”,“聪明的”)唤起一种乡村式的朴素的风韵,该风韵适合田园诗的感情。
狄更斯的小说《马丁·朱什尔维特》中的卡普夫人说,“Oh, Sairey, Sairey, little do we know wot lays afore us!”其中的“wot”是what的视觉方言(eye-dialect)。
(7)语域偏离(Deviation of Register)。在利奇看来,现代诗人已宣称他们摆脱了诗歌语言的强制的自由(利奇认为,此处的诗歌语言是“贬义的”,它指一切“陈旧、陈腐或缺乏独创性”的东西)。因此,我们须转向当今时代寻找诗歌破格在语域中的例子。
哈特曼与斯托克界定语域为“具有某种具体用途的语言变体”。语域可区分得更细,根据“题材(话语范围)”区分为“渔业行话”“赌博行话”等;根据“传播中介(谈话方式)”区分为“印刷材料,书信体,录音带上的信息等”;根据“正式的程度(谈话方式)”区分为“正式体”“随便体”“亲密体”等。
利奇在其“语域偏离”(Deviation of Register)中所举例的是跨越不同语域的语域偏离。在“语域偏离”一节中,利奇先提到诗歌从其他非诗歌语域中借用语言并非新发明,但20世纪的诗人们史无前例大胆利用这个借用手法。
在诗歌中,语域借用几乎总是伴随着“语域混合”。实际上,按照利奇的阐释,“语域混合”指在同一个文本中使用不同语域(即两个以上的不同语域)所特有的特征以及因语域混合所带来的不一致。T.S.Eliot在The Waste Land(III)(《荒原》III)把夸张的诗歌措辞与陈腐的新闻业用语并列,也就是诗歌语域与新闻业语域的混合:
The nymphs are departed.
…
Departed, have left no addresses.
在第一行中,nymphs在这里是诗歌用语,指美女。谓语are departed,等同于have departed,多见于诗歌中。因此,第一行都是诗歌语域。最后一行则是新闻业用语,倾向于口语的表达。所以,这两行中,出现了两个语域(诗歌与新闻业)的混合。
(8)历史时期的偏离(Deviation of Historical Period)。不同时代的作品有不同的时代语言特征。利奇提到两种历史时期的偏离:历史的破格与语言上的时代错误。
“历史的破格”,在文艺复兴后的新古典文化时期很通行,是使用拉丁词源的一个词,以该词的组成成分的字面拉丁文意义进行重构。弥尔顿作品中这样的词源学重新阐释的例子有inspiring (=‘breathing in’),induce (=‘lead in’),with serpent error wand’ring(‘crawling’,‘creeping’), Bush with frizzl’d hair implicit (‘entwined’)。
第二类“语言上的时代错误”指“对属于一个过往的时代的语言进行的有意识的与特意计划的复兴”。类似的做法是“拟古主义”——“过去的语言存活进入现在的语言”,一个“制度化的诗歌破格”。例子是来自T.S.艾略特的作品East Coker:
The association of man and woman
In daunsinge, signifying matrimonie
A dignified and commodious sacra
‐ment,
Two and two, necessarye coniunc
‐tion,
Holding eche other by the hand or the arm
Which betokeneth concorde.
上述诗句中有很多古语词,betokeneth是古语第三人称单数动词形式;《韦氏第九版新大学辞典》的词源学信息显示each源自中世纪英语ech,eche应该是each古语形式;necessary源自中世纪英语necessarie;necessarye也是e结尾的形容词古语。matrimonie与concorde都是e结尾的名词古语。以上形式的古语词是笔者的研究发现(根据牛津学者米切尔的《古英语入门》英语影印本)。利奇总结道:“这段诗在古代与现代之间交替着,通过拼写进行强调,它在激励与效果方面,与语域混合相类似。”它说明“穿过时间的前进是循环的。现在与过去根本上是同一的”。
(9)外来语的插入。诗句中插入外来语,这类诗的破格,在利奇讨论的八种偏离之外,但在他“结语”中。该破格被庞德、艾略特以及惠特曼的诗句“Allons! we must not stop here!”所阐明。惠特曼插入一法语词Allons(相当于汉语“咱们走吧!”)。
总的来说,利奇提到一个“成功的诗人”须避免两个维度的“平庸”:“过去的诗歌常规的平庸”和“现在的日常用法的平庸”。以上九种“偏离”,或“诗的破格”,可以使诗歌富有创意,但利奇认为这些偏离明显是“负面的”,因为它们是诗歌语言的“反常现象”。他更要进一步讨论“语言偏离”的正面的“建设性的沟通价值”(即前景化),这就需另文探讨。
(作者单位:福建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