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会知识理论修缮传统认识论罅隙
◇吴朝宁
传统认识论的研究集中于命题性知识之上,认为知识是得到辩护的真信念。这种认识论存在认知主体缺位、表征主义、忽视身体认知、理论优位祛情境等罅隙,为学者所诟病。20世纪,哲学家罗素、赖尔等人认为,认识论仅仅关注命题性知识,错失了有关人类知识问题的许多重要方面。这启发了一批学者逐渐关注以行动为表达方式的意会知识,延及对人类存在的思考,关注人类认知和人类存在的某种同构性,强调人的社会性对意会知识的影响,在一定程度上打破了传统认识论的狭隘性。
梳理相关文献发现,意会知识理论研究主要存在四种进路:波兰尼进路、维特根斯坦进路、现象学进路、科学知识社会学进路。这四种研究进路都有自己的研究纲领,对意会知识理论进行了不同视角的解读和建构。波兰尼认为人(身体)如何获得认识对象的意义、主体对客体的选择性建构过程中获得意会认知共同构成意会内涵。维特根斯坦进路的学者认为,“认知局域主义”和人类认知能力同语言表达能力之间的逻辑鸿沟是形成意会知识的主要原因。现象学进路的学者从在世性和具身性的角度发掘了知识的意会维度的根源。以哈里·柯林斯为代表的科学知识社会学研究者认为,社会生活的偶然性以及人类社会的本质构成了知识的意会维度。总体而言,意会知识理论通过将认知主体还原到认知框架,关注知识以主体亲身实践无中介传播的主客交互特性,还原身体在认知中的作用,发掘寄生于特定语境、范式、文化的知识隐匿特性,在一定程度上修缮了传统认识论的罅隙。
强调认知主体作用
随着知识研究的不断深入,越来越多的意会知识学者如波兰尼Michael Polanyi)、德雷福斯(Hubert Dreyfus)、柯林斯(Harry Collins)等强调知识的内涵不仅包括内容,还包括状态、能力等维度。传统认识论追求知识的客观性和普遍性,倡导一种没有认知主体”的认识论。隔断知识和认知主体的关系,使得认识论的内容极其贫乏,因为其仅专注于知识的内容,认为除了探讨命题陈述之间的逻辑关系,其他都不是合法议题。这种摒除认知主体的认识论受到了很多学者的挑战,意会知识理论的学者以认知者的意会能力、精神信仰、社会化为出发点展开了对传统认识论的批判。从认知者的意会能力看,波兰尼对意会认知结构的分析中,认知者是三要素中的重要组成部分,其所发挥的整合作用不可或缺;从认知者的精神信仰看,理智的激情、信念、承诺范导着意会能力的运用;从认知者的社会化看,认知者的惯习、资本、社会经验等影响认知主体对认知对象的选择性建构过程。总体而言,意会知识理论通过将认知主体还原到认知分析框架中,使得其所秉持的认识论既关涉陈述命题,也关涉认知主体认知能力、精神状态和社会化程度,既有内容意义,也有能力、状态意义。
对表征主义的瓦解
近代西方认识论的一个重要特征就是表征主义以及与之密切相关的主客分离等二元对立思想。表征主义预设了主体“能充分地把自己与自然世界和社会世界区分开来”的前提,分离主体的观点是对人的存在的歪曲,在此基础上建立起来的知识观,遮蔽了人类知识的重要维度。意会知识理论中的现象学—诠释学传统对此做出了有力回击。主客分离思想影响下形成的单一技术性理解,是人类忘记了实践是“人在具体的社会历史条件下对生活方式的选择”的原初意蕴,是一个自身即目的的活动。海德格尔认为“此在”和“世界”的关系,不是“水在水杯中”的关系,而是此在参与、介入世界之中,沉浸于世界之中。海德格尔的分析旨在揭示世界不是某种存在论上与我们无关涉的自在物,相反,世界的意义是通过人的具体的实践活动,通过人的生活得以彰显的,此在和世界之间的关系是相互依赖、不可分离的。这种不可分离的特性对于瓦解表征主义有巨大的理论指引意义,启发着波兰尼提出“通过寓居而认知”的理论,特别是整个意会知识理论对“亲知”“能力知识”这两种知识形态的阐发,构成了意会知识本体论研究的主要内容。
突出身体认知作用
把身体看作世界中的一个对象,还是把身体看作我们与世界交往的媒介,这一区分对意会知识理论来说具有根本的重要性。以波兰尼为代表的意会知识理论家提出的“通过寓居而认知”的思想,标示着其认识论关注身体的能动性和生成性在知识形成、维持中的作用。身体首先是介入世界、理解和领会世界的中介,波兰尼的寓居理论更形象地说明了海德格尔所讲的“我们用我们的身体感知世界”。其次,身体作为特定存在经验的整体,是特定意义的结构,这与理性逻辑不同,身体感觉和身体体验构成了身体所蕴含的特定存在经验及特定意义,是其他实际生活、生存经验发生和意义形成的基础,这种身体实践是模糊的,缺乏严格的规则和规范,如“意向弧”。同时,身体还是规训的对象、场所和工具。权力对人的规训,既是通过强制手段进行的,又是通过与人共谋实现的,即通过对身体的规训对象、场所和工具作用的发挥,实现了直接规训身体“做事”与精神上的引导来调节身体的“做人”两个方面。另外,身体还体现着个人自我和人的生存境遇,如个人具备的理想、信念、道德品质、责任尊严、表情、姿态等。意会知识对身体认知最富有启发性的洞见是对手杖探棒、语言等是身体装备延长的启思。手杖探棒成为身体的一种辅助觉知,帮助完成意会认知的过程;语言文化、概念框架、科学理论被纳入主体的肉身存在。我们对语言产生了同手杖探棒一样的辅助觉知,引导主体获得关于外部实在的亲知,如我们通过寓居于科学理论才获得了关于星际空间或亚原子等物质的亲知。
关注群体情境对知识的影响
意会知识理论特别关注“普遍”和“特殊”的张力关系。意会知识理论中认知的局域主义论和柯林斯的集体型意会知识的理论分析,使得研究者对“情境对知识的影响”这一认识论观点产生深刻的洞见。维特根斯坦学派对弱的意会知识理论的成因分析中,“认知的局域主义论”认为“我们能够言说的知识是有限度的,我们不能同时言说所知的一切。不存在一个统一的视角,由此我们可以同时言说我们所拥有的全部知识”,这实指包含在我们思想和行动的背景中的未被言说的知识。柯林斯的集体型意会知识强调,人的行动中存在着某种集体性精神因素,客观地摆在那里,并在某种意义上被参与者所吸收和获取。这种精神因素作为一种共享结构,构成了某些活动的条件,这些活动不能以其他方式得到解说或阐明。上述思想与哈贝马斯所说的“生活世界”的理论和约翰内森所说的内在于一个文化之中的各种内隐知识,都是“情境对知识的影响”的注解。人的行动发生于一个“理所当然的视界”,一个主体间相互理解的“信念存贮库”,蕴含着个体与社会、理智与情感、道义与功利、差异与普遍等由文化传统构成的交互主体语境,不同的文化背景会对知识产生不同的描述。面对传统认识论对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知识普遍性的追求,意会知识理论旗帜鲜明地提出知识与特定的社会和文化情境联系起来,特别是未能用言语明确表达的知识,具有一定的地域情境特色,如巴斯学派、爱丁堡学派、巴黎学派等。这种知识的获得,必须到特定的情境中去沉浸体验,如游学、做访问学者等,否则很难移植。
(本文系教育部哲学社会科学研究重大课题攻关项目“构建德智体美劳全面培养的教育体系研究”(19JZD046)阶段性成果)
(作者单位:北京师范大学教育学部)